波提切利之春

尘埃消光

死亡盛宴诗


荷西看了眼胸前的数字,八,接着,她一脸平静地俯下身,吹灭了案前的烛台。只剩下冷白的月光游动在木质桌面上,泛泛荡荡,像没有尽头。那个数字不是什么别的,是她临近死亡的期限。

在地球之外,在某个虚无的尽头,有如此一个国度:它的街道以死亡的方式命名,自然死亡的衰老街、病痛街、猝然离世街;非自然死亡的割腕街、溺水街、吞枪街、卧轨街……更重要的是,在这个国度里,每个人的胸前都有一串数字与符号。符号代表着死亡的方式,自然或非自然。而这串数字,象征着死亡临近的期限,它在某个瞬息里保持着永恒,以既定的速度,缓慢地向前滑动。死亡就这样被预见,从此有了征兆,而征兆使得国度中的人民在面对死亡时,不再惶惑、悲恸、哀鸣,而是将生命的最后一天,当作一场盛大的礼宴,或平静着,或欢愉着,或狂喜着离去。

荷西十六岁,与母亲一同住在溺水街。巧合的是,她将在差不多半年后,溺死在海里。十六岁的她,挺直的鼻梁,脸颊上淡黄色的雀斑,栗色的卷发伏在脖颈,还有玻蓝色的瞳孔,尚且看不清生死的界限。十六年间,她只能触摸到关于“死亡”的,一些模糊不清的印痕、不确定的眼神。

十三岁那年某个清晨,她被母亲赶到集市买干奶酪,薄雾湿漉漉的,蒙发了她的眼睛,使得瞳孔更加清澈无比。她心不在焉地走在集市上,碰翻了海姆的水果摊,她本以为一贯忧郁的海姆会大发雷霆,结果他只是脱下帽子,对她行一个礼,并报以一个诚挚且热烈的微笑。她感到讶异,尤其是一眼扫过他胸前仅剩的1时。十三岁又懂得什么呢,你明天就死了呀,她脱口而出,紧接着她意识到自己的无礼,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嘴巴。海姆蹲在地上,一边捡拾滚落在地的水果,一边若无其事地回答,是啊,明天就死了,今天不是更要好好活着?他耸耸肩。荷西向前走,还时不时回头,她看到每一个过路的人,都接收到了海姆复制的问候。路人的反应却各不相同,有些人将手中的鲜花扔给他,有些人回以一个拥抱,有些人说祝贺你,再见。太阳升到顶,雾气一下消散了,每个人的脸孔都更加清晰,他们都在笑。荷西朦胧地想,死亡绝不是什么痛苦的事。

那时候什么也不懂,她带着微妙甚至无知的感情,站在故事以外旁观,而十五岁的时候,她一脚踩入这样似真似幻的故事中,死亡被如此真切地带到她的身边。

就在去年,荷西过完十五岁生日的第二个星期天,她赶到外婆家,与外婆吃最后一顿下午茶。当天,夕阳烧透了整个天空,带着末日的气味,云彩丧失了色彩,像鬼魂,在落寞的夕照中游荡。荷西从路两旁捡拾了许多未名的野花,花的香气早已干涸,并没有什么能成为永恒,她自顾自想着。外婆站在栅栏后,用一种慈祥恒稳的声线,低低地呼唤荷西。荷西听到外婆的声音,笑着小跑过去,一枝花被她别在外婆的耳后,她们在夕阳中拥抱亲吻,萦萦点点的香气飘进她的鼻子里,她的心情一下顺畅了。

外婆说,明天我的生命终于要结束了。

荷西天真地回答,就像今天的夕阳。

真是个小机灵鬼,外婆挠了一下荷西的鼻尖,喝一口茶,回味地说,人生真得好漫长啊。

可我觉得我的人生好短暂,荷西闷闷地看了眼胸前的数字,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了。

生命就是这样的。完全不能用死亡的界限来简略地丈量。神明会带走你,你的意志也会带走你。延长的寿命可以让你看更多的风景,更会让你经历成百倍的痛苦。每个人的生死自有定数,世间是公平的。死亡并不是一种隐晦的,避而不谈的东西,它只是一种生命形式的临界点,通过它,你的生命不会消逝,而是悬浮在宇宙中,以永恒存在着。

荷西心里想,美丽的花不能永恒。死亡,在某种意义上说,使得生命永恒,她不再焦虑和忧愁。她说,祝贺您,但是您会回来看我吗?荷西搂着外婆的后脖颈,闪灵的眼睛里蕴藏着微光。

当然不会。人生前抑或是死后,都没有回头路可言。这场旅途就姑且到这儿了。不过别沮丧,亲爱的,我会在前路走得慢一些,你来追我吧,相信我,我们总会再见的。

好。荷西似是而非地点点头,她趴在外婆的怀抱里,听心脏反复沉起带来的砰动。

 

吃饭了,亲爱的。是母亲的声音。随着母亲的呼唤,荷西的思绪回到了人间,她匆忙应了声,小跑下楼,顺势接过母亲递过来的餐盘和刀叉。

她与母亲并排坐在餐桌前,绿白格子交织的桌布一尘不染。母亲把牛肉分开的同时说道,公主在七日后将要从睡梦中悄然离世,国王会在全国举行一场盛会,她吃了口沙拉,接着问,你要去吗?我想那个场面一定会辉煌至极。

荷西看了眼数字八,她很惊奇,自己会在公主的后一天死去,所以某种意义上说,这样的宴会也是为她而举行的。她想去,不过出于礼貌,她还是询问了母亲的想法。

你想去就去吧,我就不去了,此刻我更需要安静。母亲微笑了。是啊,母亲的身体呼吸迟缓,五十年后才衰老离世,遥远的死亡注定要干预她人生的准则。

荷西回复说,好的,那我自己去啦。

夜里,她躺在床上,想起曾经她见过的关于死亡,最隆重的盛宴。还是在十五岁那年——外婆去世后不久,她听颠沛流离的诗人的吟诵而知。那天,衰老街往东五十公里的一个村落里,几百个村民聚集在篝火前盛歌盛舞,只因第二天一场地震,将夺取他们全部人的生命。荷西可以想象到那个场景,所有人都能——在宏大的事务前,情不自禁地油生顶礼膜拜之情。村民们呼朋引伴,将自己地窖所藏之物全都贡献出来,美酿、果蔬、家禽、粮食等,统统制成丰盛的菜肴。女人们对坐在一起,她们互相交换与佩戴饰物,如此义无反顾地年轻了第二次,这不归咎于别的东西,全在她们面对生命的流逝时,一种别样的坦然。酒足饭饱之后,男人们把提前收集好的柴火,聚集在宽阔的空地上,合力燃起巨大的火焰。人们的面庞都被火光点燃,温柔而勃发,他们停下手中的动作,婴儿也随之不再啼哭。人们静默着,一同看向盎然生长的火舌,带着饱足后一般欣然的微笑。最后的最后,他们带着迷醉的欢呼,流着泪,围绕着篝火舞动起来,在水与火的交融之中走向狂喜。一天一夜的狂欢后,震感越来越强烈,生死在此间连通起来,死亡随着一具躯体向缝隙中坠落,而灵魂却随着泪水、往际,飘向无限远的地方。后来荷西尝试绘出那个场景,但是久未完成——只有橘黄色的暖光是她确定的颜色。

七天后,她就要亲眼见证可谓历史性的一刻,在此之前,她觉得自己如此之渺小,可如今她要作为一滴水,融合广袤的恢弘之中,这怎能不让她兴奋?各种构思在她的大脑里融汇在一起,想着想着,她闭起眼睛睡着了。

 

那天很快来了。当夜,整个宫殿灯火通明,辉煌得不真实,仿佛光走到一个极点,就会趋近透明。当天人山人海,街灯比平时亮了几度,小孩子脸色红润,拽着母亲向前走;还有许多人在拥挤的人群中张望,也许在寻找走失人群的亲属;做生意的人绝不放过这样的机会,早早在街道两侧准备好吸引人的什物,大声叫卖着招揽顾客。荷西走到外殿中央,就被守卫的士兵拦了下来,推进长长的队伍中。她无意间抬头,发现公主的床筑在三四层楼高的圆台上,台柱的表面雕刻着花纹,与床的帷帐相应和,天空清晴,星子的光斑遗漏在公主的帘帐上,国王的殿宇成了天之外的第二重天,坐在床沿的公主只剩模糊的一团身影,看不清表情,但她却真实地被公主华贵的珠宝散发的耀眼光束震慑到了,想必她一定有绝美的容姿,才可以镇住这样繁重的饰物。

她不知道,自己正在仰望的公主,也在俯视众生,包括她自己。她看着圆台下泱泱人群,像散落在水中的蚂蚁团,心里反倒倍感寂寥,她不需要如此繁复的褥节,她更想从圆台上一跃而下,加入他们的狂欢。但是她到底不能,她是国王的女儿,可她转念一想,这与关在笼子的金丝雀有何区别。

在她怀着少女愁绪的时候,国王来了,他搀着墩厚的权杖坐在床边,轻抚公主的头发,带着慈父一样的微笑,他指着台下说,你看,这是我为你生前赚取的最后一份荣耀,我要亲自为你将要远去的意识佩戴勋章。

公主抚摸着怀里的黑猫,心不在焉地说,谢谢你,父亲。

国王似乎并未意识到公主情绪上幽微的变化,他站起身,换上不同于前的,一种严肃的仪态,对台下的臣民说,今夜公主将要长眠,所以我恳请我的子民们,请务必为公主呈上最热烈的祝愿,无论以怎样的方式。流动的佣人会端着佳肴经过你们身旁,吃饱喝足吧,不要浪费与辜负这样温和的良夜。语毕,国王将权杖的宝石尖抵于公主的眉心,一小片清凉落在她的额头上,然后国王吻了她的手背,用只有两人可以听见的声音说,祝福你,我的女儿。她是要被祝福,因为过了今夜,不快乐会被全部清除。我可以下去跟他们一起跳舞吗?这句话始终憋在公主的嗓子眼,等到国王渐行渐远,话语像沉重的巨石一样,坍塌在她的心底。

音乐很快响起来了,像火烛,牵动着人们跳跃的神经。未确认关系的男女擦出火花,也许露天舞会结束后,他们就会在月下、草丛中拥吻;在很远处的房子里,许多老人趴在窗边,带着祥和的笑容,眺望着灯火辉煌的地方,他们在昏暗的生命里,凝视着远方宏大的死亡;儿童穿梭在成年人的高跟鞋和皮鞋之间,女人的曳地长裙竟然被踩了脚印,而穿短裙的女人必须捂着裙底,防止小孩带来的风吹起她们的裙摆,男士的黑燕尾服被抹上白奶油,显得格外明显,虽然这么说有些夸张,但不无事实。

快拉我一把。

公主听到身后的声音,被吓了一跳,她回头看,是一个栗色卷发的女孩。黑猫从她的怀里挣脱出来,跳到圆台的边缘,在她的周围警觉地踱步。

公主有些好奇地问,你是谁?

我叫荷西。

你为什么要来这里?

荷西声音带着颤抖,你、你先把我拉上来吧,我快撑不住了。

好的。公主用尽全力,将垂在圆台边缘的荷西拉上来,两个人坐在绘满纹样的地上,相视而笑。

我要在你死去之后的一天死去,我总觉得这个宴会也属于我,于是我跟着佣人混了进来,想要上来看看下面是什么样的。冒昧打扰啦,我的公主。风吹起她的发丝,显得格外温柔。

公主笑着说,没关系,有人跟我在一起,我很开心。一个人坐在圆台上,太寂寞啦。她突然想到什么,拉着荷西一起站起来,我们一起跳支舞吧?像他们一样。

荷西愣了一下,然后扶着公主的腰间,带着她一起跳舞。音乐舒缓的时候,她们就跳得舒缓;音乐密集起来,她们就加快舞步。汗水顺着她们的脸颊向下流,沾湿了眼睛和衣摆,她们用因缺水而唇纹毕现的嘴巴,放声大笑。这期间,国王看到了荷西与公主跳舞的画面,一开始他用怀疑的眼光看着荷西,以为她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来,可是这是公主自八岁以来,第一次这样开心,于是他也就放任了。

不知道跳了多长时间,她们气喘吁吁地躺在床上,仰视着整片苍穹,满天都是星子,它们落下来,几乎可以对应每一个人,荷西似乎明白了——为什么童话里,总喜欢将死去的人看作一颗星。

公主握着荷西的手说,谢谢你,荷西,我从来没这么开心过。

荷西疑惑地问,为什么?你可是公主,什么都拥有。你还有这样一副谁见了都会倾倒的面容。

父亲只有我一个女儿,我理所应当地被视若珍宝。他让我坐在房间里,除了在院子里走走,我哪儿也没去过。我的身旁总有佣人,我的同龄人见了我都要躲着我,他们怕我受到闪失,父亲会怪罪于他们。他害怕我受到伤害,所以用这样沉重的爱来束缚、伤害我。我无可奈何,只因我也深爱着他,他同样地将全部的爱给了我,虽然这种爱几乎要让我透不过气。

荷西问,你想过提前结束死亡吗?

公主点点头,当然。我试图跳水、割腕、卧轨、吞药,但是每一次尝试后我都被救起。我知道,死亡是命定的、自然的,只有当你顽强的意识战胜所能战胜的一切,你的心智溺死于你的痛苦,没有人可以救你、呼唤你时,你才会死去,东方所谓“天时地利人和”,也可以与之相对照。

所以我们走向的死亡这一行为本身就是行进的?你不能刻意加快那个速度,也不能刻意延缓。死亡是物质的干预。

差不多吧,你很聪明,我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,什么都不懂呢。

嘿嘿。

荷西记得当夜她们谈了许多,从地理到天文,从艺术到科学,在两人生命的最后一刻,她们找到了知己,相见恨晚。宴会结束后,她们贴颊相吻,对彼此献上祝福,互道晚安。

荷西走出宫殿后,像一座沉没的岛礁,被夜包裹着。她来到门外,写了一张纸条:再见,我的母亲,不用再给我祝福,您的一日三餐就是我全部祝福。荷西没有进门,而是转头走了,走向森林里清澈的湖泊,淡蓝色的月光像鱼鳞,为湖水穿上一层坚硬的甲胄,它那样冰冷,光凭想象就觉得刺骨。荷西坐在湖水旁的岩石上,托着腮,看寥落的月光。

你在干嘛?

荷西闻声,看到不远处坐着一个男孩,曲卷的长发,黑色的眼睛,都与常人毫无不同,可是他的胸前空荡荡的,没有那些数字和符号。她没有回答他,而是指着自己胸前仅仅几个小时的数字问,你为什么没有?

喔。我来自另一个国度,与你们正好相反,是关于生的。死对于我们来说是未知的,令人恐慌的、痛苦的。

为什么?死亡在我们看来是很平常的事,甚至值得庆贺。

因为死的不确定,将消耗掉人们更多的精力与情感。人们的感情在他人身上寄托得越多,当对方消失时,就会越感觉到悲恸。

那你们那里死亡的前一天做什么呢?

跟你说啦,死亡是突然的,我们只有在死去之后才意识到对方已经死去。所以对方死去以后,我们会哭着给对方以祝愿。

真奇怪。

我也觉得你们很奇怪。我们对死亡心存忌讳,希望它万万不要降临,而你们在面对死亡时,总是笑着,这么灿烂。

我们给死亡的定义是相异的。我们的生活环境造就了如此截然不同的我们。不过我由衷地羡慕你,对死的未知,会给人颠覆思想的感受。不过我们对死的认知里,总有一种共同的观点:因为不知道何时死去,所以才要过得饱满;因为知道将要死去,所以才要过得饱满。荷西的眼睛里盛满了月光。

你说得对。男孩点点头。

不过话说回来,你是怎么来的?

我的父母都去世了。我乘船遇难,被海浪冲击在这个国度。我想多走走,也许除此之外,还有别的特殊的国度。

祝你顺利。我也想出去,去你的国家看看。不过我很疲惫,我的身体很沉重,我不想知道你的名字啦,让它永远成为一个谜吧。

好的,再见。男孩对荷西行了个礼,转身消失在森林中。

荷西喃喃地说,再见。

黎明如约而至,她感觉自己浑身灼烫,于是她溺于湖水中,结束了自己最终的生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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